29 September 2009

《鄉愁的刻度》(2009/09/29刊《聯合早報》副刊<文藝城>)

多少古人曾热衷於寻觅桃花源,走进又离开,结果只有尝尽失去后的惘然。

  这惘然, 也许就叫乡愁。

  不禁自问,返家表现的是回归桃花源的意图吗?桃花源里有些安慰心灵的美景,有勾起旧日情怀的能力,抑或是有着带领回乡人迈向终极解脱之境的魔法……想象的可能性如同星辰之数,期盼美好结局的心却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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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预料到的是心中的情绪拉扯会如此纠纠结结。“起飞”这个动作所指的,除了归城返家的飞机,还有离开一座生活了相当一段时日的城市时无可避免的怅然。

  乡愁可能始于返家的路途中。从T城的机场起飞,朝着岛国前行的漆黑夜幕中,自心底浮荡起来的是一丝淡淡的沉郁。本来以为随处可以入眠的自己能够倒头大睡,进驻眠梦之乡以度过这个时段,怎知竟丝毫没有入睡的欲望。

  纵使身心俱是疲惫的,继而陷入片刻的迷思:我乡何处?

   T城于我,负载着一大筐新鲜的记忆印迹,声色味触都还有温度和质感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反观岛国,需要重新适应的是近乎一年前喊停的生活内容与步调。 对于那个时候决意放下的一切,在踏上离乡的古老行脚样式时,已深知一去就不会再有完全反转的机会了。很自然地以为那时经历的包括乡愁。离家的不舍与必然的 不安,是我既期待又害怕尝到的滋味。因为生长于温室多年,所知的乡愁都是别人书写的雾里繁花,不免隔着距离,是时候自己体验一下了吧。只是踏出去了以后, 在T城度过了这些时日,我才明白,乡愁没有想象中那么片面,那么简单。

幸运的是,往返岛国与T城之间,不需要过长的时间。我对任何一端的思念都不难获得抒解,不像一些同学, 碰上寒暑假要回家则要环绕大半个地球。两地不算遥远的距离,却也使得可以称作“乡愁”的那分忧郁在时间和空间范畴里莫名暧昧了起来,似有似无,模棱两可。

  我乡何处?犹记读过苏轼一阕词中感动我甚深的“此心安处是吾家”,心不安,何处都潜藏愁绪。更需要问自己的, 或许是此心为何不安,是不是真有不安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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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城与岛国之间的气温没有差距是好事也是坏事。仿佛持续被焖煮着的肉身躯壳似乎没有转移过空间,而两地的紧密关联竟是如此达成的。

   离开T城之前感染到的感冒也紧随我归来,在流感肆虐的时空中,在自认总是不够入潮流赶时髦之余,偶然成为及时的参与者。突然间我的身份变得复杂:既格格 不入(在那个空间里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不免引起恐慌)又理所当然(流感传染之迅速已成就岛国百分之五十的感冒病例)的存在。

  口罩作为T 城生活的一部分,早在流感暴发之前已是如此。在T城,口罩的出现不会带来恐惧,它是公德心的标志,常见T城人一觉得不舒服就自然而然地掏出口罩戴上。不会 有多少人为之大惊小怪,反倒认为是稀松平常的事。商店里售卖的口罩还有着各种各样可爱花哨的设计,让病者看得用得赏心悦目,商家也赚得不亦乐乎。

   回到岛国,口罩也渐渐多见,只是接受度似乎还不如T城。为了做体检到综合诊所一趟时,竟看到“花开处处”——一朵朵的“花”是被丢弃的口罩,被揉城一团 扔在草坪上的用后物。偶尔在路上看到戴着口罩的人行色匆匆得走过,额头几乎都皱着,不自然的样子。流感引发的警惕性动作,未必自动自发,至多是必须忍耐的 不适感。

  其实我也自备了口罩,在T城时会使用的印有可爱猫咪图案的红色布制口罩,却不会在岛国戴上。这里蕴含了一种非理性的抗拒心态,身在岛国就没有“勇气”派上用场的红色猫咪口罩等着回到T城的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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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友人的午饭之约实在不想迟到(对方不是像我这样的“闲人”,他们把宝贵的午餐时间安排给了我, 我就不该辜负),可是竟然因为方向感的顿时失灵,还是失败了。

我的迷路,发生在岛国新落成的建筑——一座购物商场里。岛国的大兴土木无疑在我身上加诸了足以迷惑我的因子。步入午后人潮的我竟然怀着惊弓之鸟的错愕感, 顿时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方向感的突然失灵带来了尴尬——我必须独自承受的不堪,无头苍蝇一般闯闯撞撞一番,才找到了实际上没有离我多远的出口,仓惶脱 逃。

  缺席的时日不算多,可是此次被震慑的程度似乎超出比例。

  其实,迷宫一般的地下道在T城四通八达的人流交通网络中也非陌 生,在地下街闯荡的我的行脚步步留下痕迹,锻炼出了辨识方向的敏锐直觉。一切或许也是我的错,我的健忘是身不由己,还是蓄意如此,已经不能清楚分辨了。毕 竟在自己家也会“迷路”几乎匪夷所思:是离开让我尽数遗忘了过去熟悉的游走方式?

  初抵T城时,我是地图不离手的。徒步是发现周围环境的绝佳方式,加上随身携带的相机,边走边拍,边感受边记忆。每次选定几个地方,再安排好路线,便独自上路。沿途不时确认所在位置,因为路痴的特质在过去太突出了,生怕它在异乡的复制的我总会格外小心翼翼。

   反复翻查的地图,很快便出现了残破的迹象。破旧的地图爬满皱褶和记号,我则以行脚爬满T城的一个又一个区块。穿越大街小巷的发现总是新且多样,不比岛国 来得规划和整齐的城市格局更加吸引我的投入,甚至走了不少冤枉路也不会心生抱怨。重复演练的收获是在T城游走中的日益顺遂,随着直觉导航的能力提升,迷路 事件少之又少了。在某个所在成为惯性的漫游者,习惯的不仅是四处行走的过程, 还有那个特定空间给予漫游者的自由跨度,放肆地东看西嗅,喂饱总是处於旺盛状态的好奇心。

  现在反而在岛国走丢了,无法判断方向的情况不仅带来尴尬,还有伤感。故乡的陌生化,标志着桃花源的入口消失吗?悲观如我者, 很难不这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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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悄地, 我又要踏上一段回程,一段归途。

  必须再度披上岛国过客的身份,重投另一座城市的生活河流,继续另一段载浮载沉 。度日的缝隙里将又一度嵌入微妙的心情,在T城记挂遥遥的岛国,我的不断改变地景(还有出入口位置)的桃花源,静候下一个返乡时刻,乡愁的独特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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