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April 2010

《原來》(<聯合早報>2010.04.20)【應該會分上下兩篇刊登, 此為全文】

追根溯源是一種慣性的執著,為了要知道砂鍋底的秘密。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是那里來的……


原來咖啡的溫度可以決定眼皮的重量——熱的使之輕盈,涼的使之沉重。已經不記得過去怎么可以那樣愛喝冰咖啡,還有都是喝單調的拿鐵或摩卡。單調是因為沒有打算多加思考,點餐時出口的通常就是最簡單的lattemocha,也來不及多研究花式飲料究竟有哪幾種,怕耽誤了后邊等著的顧客,怕自己三心兩意會變成習慣。人在異鄉,不能這樣子呀。在生活的輸送帶上,過去了就是過去,不再像在家里那樣可以take your own sweet time,因為沒有人有義務應酬我的猶豫不決。

去年放寒假回家前的下午在大學側門的一家咖啡館,看完菜單點了Chai latte。柜臺服務生接著問道:您喝過這個口味嗎?是加肉桂粉的噢……幾乎脫口而出的回答是:有, 我在家的時候喝過。然而我即刻改變了主意,有點慌亂地把『家』換成『外國』。如此的反應,似乎油然生於某個難以名狀的理由,把在嘴邊即將出口的話語都吞回肚子里了。

因為不想彰顯我的『外籍』身份。

日子的方糖顆粒在濃稠的時間裏默默溶化,生活的口感慢慢甘苦交纏。其實這段時間都在很扭曲地生活著。扭曲相對舒直,是自然而然、無可避免的發生,發生的最初曾令我感到萬分沮喪,然而後來竟也改觀。方糖消失無蹤,再也無法還原,卻實實在在地化成了味道。原來我很努力確定的方向感,正被轉移到正式的戰場——我必須將一個階段的生命付諸實行,許多時候不確定地前行而已,只要尚在移動便可滿足。這算不算是某種形式上的茍且呢?茍且未必是貶義詞,更多是赤裸的妥協和順勢吧。

原來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需要做的一些事情, 都為了追回熟悉的感覺?復制、移植,再創造出一種曾經有過的感覺,回味我是主觀的那個世界里不經意的生活歷程。就算變是不變的法則,人依舊要逆向的,因為逆向就是擊起生命波瀾的手勢(『手勢』一詞總讓我想起張愛玲,腦海中飄出悠悠忽忽的一個樣兒,就是修長手指輕輕揚起,所涉及的動作有無確切意義已非重點,在這形式凌駕一切的年代……可是祖師奶奶又豈是那么容易被模仿的?)。

從某個時候起,我已經練就了嗜飲咖啡而後能夠幾乎立刻入眠的功夫,超越了被動的依賴,每日一杯香醇的好咖啡是必須的享受,不是用來替身的急救章。原本是身體需要的刺激,已經漸漸深入到精神的層面。內化是為了做持久的保存,是生理將責任交棒給心理層面的自然反應。外在可見可觸的,有義務反映內在隱形抽象的,哪怕是寫實主義或現代主義或什么什么主義都好……只要留住那個神秘的力量(與咖啡緊密聯系的),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而在昏沉朦朧的狀態中需要動員清晰理性的時候,意識必須能夠做適當的調度,及時醒轉過來。

生活里的意識翻轉,常常令我錯愕。不知可以從哪里借調更多的毅力,有時候。一個人的影子在夜里依舊獨立,不能全然融入那漆黑。原來許多的問題不是一個簡單的手勢能夠解決的,一揮一擺,確實不能夠瀟瀟灑灑、干干脆脆地把一切掃回它的源頭。我開始問那里究竟在何處?

那里,有些什么在等著我這個異鄉人呢?不斷思索要如何描摹只有我看得見的景觀、聽得見的精靈語?精靈長得是什么樣的, 我不知道, 因為我只聽到聲音……不知名的精靈借助我的囈語發聲,訴說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秘密。然而我確定有精靈的存在,因為在一個人的寂寞中, 是他們拉著我才不至於無可返回地滑落入黑暗深淵。

如同方糖的我無聲地下墜, 不斷地分解和擴散,分解和擴散。在家的時候, 我被許多分關懷的溫暖情感繫住,沒有機會體驗自己的被完全拆解,沒有解構, 就不曾重新確立結構。一個自己看來巨大的身體在舞臺上無所不現在, 可是把身體置入宇宙的背景呢?那個渺小就不知道如何形容了……My place in the universe是我需要準確把握的概念, 卻也是最難掂量的, 因為對『我』的執著太甚,泡過水一樣的面包般膨脹(還有長霉菌)後,無可救藥地耗下去。久了便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起來,衍生自此的是自憐,還有無法解釋的憂傷。

我必須回去一個早先存在的那里 一個很早很早便存在的狀態。在漂泊之處與源生之處之間的臨界地帶,我要調整好一個曖昧的身份, 既非歸去亦非離開, 既不是記憶哀悼也不是遺忘解脫,呢喃中隱藏著確定的信念,一句句咬字清楚的話語卻可曖昧不明。無法清楚分辨和定義的也許最難消解,在人生的遞進中最能保留真味。也就是在那個座標不明的遠方/近處,我的另一種存在, 存在著。


無垠Universe里的我不能永遠漂泊,需要停靠的時候, 就在那里

在那里, 喝杯熟悉的咖啡。

在那里, 我在異鄉, 也在家。


瑪格莉特·莒哈絲 (Magarite Duras)說:『你身在洞裏,在洞底,幾乎全然孤寂,發現只有寫作才能拯救你。


讀著一位教過我的C教授的新書,透過她立體感性的文字感悟生活。深處學院里的教授并不拘泥於發霉的學院派生活,而是穿梭在不同但都精彩豐富的身份圈子之間。身為學術研究者并不必然是自封於嚴肅枯燥的囚籠里,被不合理地安放在一個stereotype里頭,判定乾涸腐朽的命運。當然, C教授是絕對不甘於如此的被動安排。最動人的地方是,C教授的發聲總是清脆悅耳的,具備周密邏輯的同時不失感性與柔軟。她在書寫中獲得什么具體的收獲,我不知道,因為我絕對不和厲害的C教授同一國。

可是她絕對是我的楷模。而獨立如C教授,她的生活必然充滿了濃厚的自主性,是其魅力所在的泉源。很好奇, 她寫作的場域究竟是如何的一個光景?一個沒有任何依賴性(至少在文字里如此表現),沒有把柄落在一個可以奴役她的他者手中的獨立女人,有著怎樣的一個寫作的房間呢?

沃爾芙的房間論, 人們早已耳熟能詳。一個女人有了她自己的房表示有了寫作的條件,換言之,是有了獨立的自由。可是最近我又從反向思考, 一個房間有了愿意在里頭的女人,也就得到了它的意義,房間也該暗自竊喜吧。

出入房間是每天必行的事,開門關門可能代表的跨入另一次元的臨界性動作,然而其實可具有神聖性卻早已深深俗化。『房間』之於女人,如同『房屋』之於男人,兩性書寫歷史的的方式存在著必然的根本性區別。陰性的書寫被物件和細節的愛戀如同無可救藥的耽溺,在時間的敘述主軸上無以立足,因為它們是空間鋪陳的極致。在大歷史展開的時間荒野中奔馳的是一個個壯士,英勇的男子們,手里揮舞著撰寫大敘述的巨筆如犀利的刀刃。這里沒有安置女人陰柔的余地,沒有蕾絲、粉色系和玫瑰花的蹤跡。這里有的是宇宙洪荒之初,日出月落的時間運行中爆發的石破天驚,被太多偶然糾結成的必然發生。

時間是進階的,空間則便於靜止。房間里自在的安處,讓女人暫時忘卻歲月的流逝,對那殘酷產生稍縱即逝的免疫。對女性房間的驚鴻一瞥常常令雄性失色:各種秘密儀式所需的飾品用物可以被堆砌得密密麻麻、細細碎碎,有閃亮有暗淡有美麗有粗糙的各種質感沖撞并置,一件件占據一定空間的東西陪伴女主人的時間可能很短也可以很長,但那或許不重要,關鍵在於它們與主人靈魂的共振。這是何等的親密貼近,非雄性可以透知的私房體會。『私房』之於婦女幾乎是無可挪動的特有用詞,符號化的隱秘性、親密性,貼近胸懷的寶貴己有物是不想公開的擁有。傳統公領域里不存在予以女族地位的奢侈,促使女族反抗的自創性迸發,把私領域妝點得賞心悅目,不求他人公然贊許但必須讓自己快樂滿足。

回來看C教授的文字, 再念及其人, 很容易建構出一個又一個的畫面。上她的課如同走入她辟設的一個個『私房』,不斷的物件風景處處刻印了她的獨特性,透露著她講授的知性細節背後同樣的概念在她秘密的感性范疇中占據哪個位置。我常常聽得陶醉,聽得忘記自己是在上課。

然後想到莒哈絲說的話,關於寫作的救贖功能,我自此深信不疑。寫作的女人,單看C教授就夠了。我在實踐了這么些年以后, 不高明的實踐者也會有一些體悟,更視為信仰。想當然耳,偏執地寫著寫著寫著……總為了有自己的房間之後,人生的故事會不一樣。


看電影,男主角說:『沒有掌聲,也沒有噓聲,那到底是怎樣?』原來安靜儲存著如此可怕的能量,可以不露痕跡地殺死人的意志。


吵雜得無法聽見自己的心跳,亦或是在巨大的靜謐中聽見胸口的發生被沉沉地放大到充塞雙耳,都是極盡可怕的事。

為了深刻的體驗,我開始練習端坐在一個人的房間里,閉上眼。 聽自己身體發出的聲音,聽自己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髮絲慢慢長長,皮膚慢慢失去彈性,嘴唇慢慢龜裂。一切自顧自地進行,發生在我的身體之上、之內、之外, 卻似乎沒有我發言的權力。張力的突顯在光明的白晝無法被清楚感知,唯有在允許自己被吞噬的黑暗中獲得釋放,得以被親密觸碰。觀看和聆聽自己的呢里被撕裂一般的拆解,是恐怖也是有趣的經驗。

而後再鉆入人群,孤獨感緊貼著我的影子, 成了一條拖得長長的尾巴。我是猿猴之後,忘了尾巴太多年,最近才又接上了。一個人或在一個群體中都甩不開尾巴的重新量,走起路來得重新定義四平八穩。尾巴是動物用來平衡的,不是?可是我竟然那么跌跌撞撞,簡直是生物鏈里明顯應該被淘汰的劣等生物。孤獨被我拖著,垂直沉重的它也拖著我,這是如何扭曲的『平衡』!

四周的身體竄動不息,靈魂安息中?日常生活制式進行,早晨按下精神百倍的鬧鐘的動作是開始,無意識入睡(或者在不久後因失眠甦醒)是結束。凡人應該都是如此的。

因此,我喜歡在暗暗的電影院里流淚,不出於自虐,而是因為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掩護。獲得掩護後得以釋放的哀愁與不安,內心的風暴拍打著疲倦的靈魂崖壁,百孔千瘡,卻不得讓任何人知曉。有時候是連自己也不清楚的混沌狀態, 是喜是憂都不能分辨了。

那么麻木不仁。那么無話可說。

那個午後看的電影里,男主角是一個特意獨行的搖滾樂歌手,有自己組織的樂團并鄙視主流地堅持著自己不賣錢的創作方式。賣錢的主流也不善待他,它不需要顧及此人的尊嚴,愿意俯首阿諛的隨波逐流者太多了。『沒有掌聲,也沒有噓聲,那到底是怎樣?』是他被所有人忽視時的質問,憤怒加上無奈,但是始終被倔強的尊嚴架撐起來。不能輕彈的男兒淚,他轉化做汗水潑灑在電子吉他身上,還有憤世嫉俗的怒罵,無視旁人側目的不羈和不屑。

只需要一席之地。

生命的延續其實如此簡單, 同時又難以置信地艱難。偌大的城市, 擁擠的不是靈魂而是喪失了感受力的肉身軀殼,多大的空間是健康的、被允許的,無人清楚。自以為生活得很好的你們,究竟懂得什么?他彈唱著憤世嫉俗的控訴,卻因為生不逢時(可追根究底,有哪個時空容得下他)而遭遇坎坷。

一席之地,在破碎的世界里夠一副掛著一丁點兒肌肉的骨架蜷曲的那么點位子。

最後, 他『意外』地墜樓,在生命里最沉痛、凝重的當下躍入最輕盈、虛渺的紙狀飄忽,撞擊地表時霎時回到『重』的那一邊。為男人傷心哭泣的是剛分手的情人,在案發附近的草叢尋獲男人為她寫的最後一篇歌詞的新進女歌手。死亡幫助鐵漢說出了自尊堵塞住的愛,也終於結束了一切。

走出空蕩影院的寒氣,重新進入人聲喧鬧的真實世界, 我頓感暈眩。在渙散的精神狀況下摸著路回家,慣性地前進和推擠,竟也平安地到達目的地。我的一席之地,安靜得沒有什么好記憶(在我終將離開時也許會有一點點),沒有噓聲也沒有掌聲,這是好事亦或是壞?

我必須繼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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